沉椿

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

鶴の恩返


*靈感小部分取自《鶴の恩返》原版故事

*送給@神智 太太的摸魚

*倉促寫就,私設很多,不喜歡的叉掉就好。



三日月遇到那隻半躺在雪地裡的鶴,是在去山下的市集換取完日常所需歸來的路上。那鶴半躺在雪地裡,原本沒什麼動靜,像是凍死了一般殭蜷著,一見沿路走來的三日月,便忽地抬起頭,用翅膀在雪地裡大力撲騰起來,尖嘴裡還連帶著哀哀地叫,唯恐三日月就那樣無視著走了過去。
三日月當然不是那種人,他擱下東西,在鶴身邊蹲下身,撥開那一片殷紅的雪查看鶴的傷情:鶴一條細長腿被捕獸夾牢牢夾著,方才一番撲騰又撕裂了原本凍結了的傷口,血淌出來,染紅了鶴翅上的白羽。
看體型,這鶴還沒完全成年,用人類的年紀來比,大約正是一個青澀未退的毛頭小伙,沒什麼經驗,不懂得山上人類活動過的區域大多意味著危險——近來連著幾日大雪,獵戶們趁機在這片地方下了不少帶食物的捕獸夾子,用以引誘飢腸轆轆被逼覓食的野豬——沒想到,野豬未及上當,卻先捕了隻貪嘴的鶴來。
三日月手下用勁,慢慢掰開生鐵打製的捕獸夾,讓鶴抽出腿來。傷口很深,血一時用手按不止,三日月略為思索,伸手解下頭上方巾,撕成布條來給鶴包紮傷處,那鶴也不掙扎,弄疼了,最多也只低低地叫一聲,到後來,連叫也省了,乾脆又吃起陷阱旁方才吃剩下的那半隻用來做誘餌的果子。
為了個果子,連命都可以不要麼?三日月包完了鶴的傷口,嘆口氣,伸手撫摸著鶴那被血染紅了的翅羽:大抵鶴都是一樣的脾氣罷,你為了一個果子,他為了一個譽⋯⋯
三日月沒再說下去,鶴吃完了果子,抖抖羽毛趔趄著站起身來,朝他叫了一聲,又彎下脖子蹭了蹭他的臉,像是表達感謝之情。三日月這才發現鶴的眼睛不是普通的黑,而是兩輪飽滿的金色,隨著眨動,像金色的滿月出沒在薄雲之中。
大約是山裏的靈物罷,他想,對此並不以為奇——他自己就是一個刀劍所化的付喪神,他憐惜地摸摸鶴那修長的脖頸,抬頭看了眼再次陰沉下去的天色:鶴啊,別再為了一口吃的冒險了,下次要是找不到東西,就上我那裡來吧。
鶴金色的眼睛眨了眨,隨後撲騰起翅膀,一瘸一拐地跑了兩步,輕盈地飛上了天空,三日月抬手拍去身上被鶴弄上的細碎雪沫,重新拾起包裹,看鶴白色的姿影於空中盤旋了一會兒,最後慢慢消失在遠處的天際。

回到住處時今劍已經等在那裡,這把三条家最年長的刀因著身形嬌小,又總得岩融庇護的緣故,便常以一副少年般活潑無憂模樣示人,只在到訪三日月這裡時,才會顯出原本兄長應有的嚴肅神情來。宗近,還以為你突然想通回去了呢。
路上有事耽擱了一下。三日月淡淡答道,並不多做解釋,也不直面今劍話裡帶著的意思,他打開門,將兄長迎進屋裡,接過他身上披著的羽織:主公近來安好?
老樣子,惦記著你,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只好遣我過來看看,你要缺什麼,儘管開口就是。
承蒙主公記掛,我住得很好,也沒有什麼缺的。
這話說給石切丸聽吧,也就他那種敦厚的性格才會信你的鬼話。今劍哼了一聲,打量著屋子裡簡陋到可憐的被褥與陳設:宗近,你不像我,還陪義經公一道放逐過,三条師匠一生辛勞,鍛出你來,就是為了要你錦衣玉食奉於廟堂的,你穿衣起居都由人伺候慣了,現在卻說在這種地方住得好,也不論主公,三条師匠會怎麼想?
三日月垂下眼簾:就當我死了,請三条師匠為主公再重鍛一把吧。
荒謬!你明知道鍛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我又能怎麼辦呢?三日月低聲地說,鶴丸國永碎刀於此,除了這裡,我沒有別的歸處。
回本丸去。
三日月苦笑,回去又能如何?那日是身為隊長的我下令繼續前行,即使鶴已經受了不輕的傷,他說他能堅持下去,他說他想拿到金譽,而我就抱著一絲僥倖放縱了他的願望——說到底,只是我太過貪戀鶴的笑容罷了,這樣的我,有什麼臉面回去面對主公?
今劍盯著他:難道你不想向檢非違使復仇?
三日月臉上的苦笑更深:復仇又能如何?我的鶴已經回不來了,再說,檢非違使也並沒有錯,暗墮刀也好,審神者也好,都是靠扭曲時空來達成戰鬥的目的。以維持時空穩定為職責的檢非違使,又怎麼可能容許這種情況發生?
罷了,三条師匠鍛你的時候,就該想到不能給你這種固執的個性。今劍嘆口氣,指了指擱在角落裡的那一大包東西:我此行也不是專為勸服你,只是奉主公之命,帶些禦寒衣物與吃食點心過來。
主公還有話帶給你。
是。
今劍清清嗓子:三日月,近日還要連著大雪,能不出去就別出去了,若是受了寒,你之前受的傷又要復發,且不論會不會就此落下病根,這幾天本丸出陣甚多,藥研忙得很,看在一期一振的面子上,別給他添麻煩了。
三日月低下頭:謹遵御意。
夜裏我要出陣,就不久留了。今劍喝完杯中熱茶,起身告辭,三日月也跟著起身,將兄長送至門口。
宗近,好好照顧自己,我知道你和鶴丸的感情不一般,但悲傷總得有個盡頭,什麼時候想通了,大家都歡迎你回來。
今劍解下繮繩,身姿輕盈地翻身上馬,名為小雲雀的駿馬向前走了幾步,將溫熱的鼻息噴在三日月臉上,像是對他留戀不捨。
這本是你的座騎,今劍說。
我知道。三日月撫摸著小雲雀的臉頰。
還有一件事,今劍自馬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幼弟,你說你的鶴不會再回來,可你別忘了,我們並不是人類,沒有誰會真正地死去,所謂鶴丸國永碎刀於此,不過是暫時失去了形體,總有一天,他還會再度現於世間——
他說完這話便策馬轉身,沒有看三日月的表情也沒有等他再答什麼,三日月目送著今劍絕塵遠去的背影,忽然以手覆面,仰頭笑了起來,這笑聲起初很輕,慢慢便大聲起來,直笑得肩膀聳動,身體顫抖,像一枝挺拔的蘆葦就此返折——而在這仿佛恍然的笑聲最後,自三日月捂著眼睛的手指下,卻緩緩滲出了淒惻的淚水。

而正如預料的那樣,天至傍晚時分就下起了大雪,三日月自覺舊傷隱痛,潦草吃了幾個花見團子便早早躺下,他向來很少做夢,傷痛之下,頭腦更是一片空白——他半浮半沉地昏睡著,直到門口一陣怪異聲響驚醒了他。
誰啊?
他問了聲,無人答話,三日月又仔細聽了聽那斷斷續續的怪異響動,像是敲門,卻又和人敲門的節奏有些不同,他住得偏僻,此刻夜又過半,本丸諸位不是出陣便是已經就寢,加上白日裡今劍來過,不像會再特意來找他的樣子。
三日月摸過枕邊本體,勉強披衣起身走向門口。誰啊,他又提高聲音問了一句,依舊無人應答,三日月將門隙開條縫,一張尖嘴率先伸了進來。
懸念徹底沒了。三日月好笑地看著那隻金色眼睛的鶴自顧自地進來屋子,張開翅膀抖抖雪沫,綁著布條的傷腳依舊瘸著,卻還是繞他轉了個圈,向他發出仿佛老友重逢般的歡欣叫聲。
這就投靠我來了麼?三日月想起之前對鶴說的那番話,走向角落,在今劍帶給他的那些吃食點心裡找了找,拿出幾塊紅豆羊羹,掰成小塊,放在鶴的面前。那鶴也不客氣,尖嘴靈巧地一啄一送,三兩口就把羊羹吃得乾乾淨淨,又向燃著的炭盆跳腳過去,徑直烤起被雪弄濕的羽毛來。
你還真是⋯⋯跟我的鶴一模一樣啊。
三日月記得鍛出鶴丸國永的那一天,也是一個落著漫天大雪的日子,他作陪賞雪時新釀的神酒喝得有些過,正蓋著狩衣在自己屋裏醺然小睡,一個白色的身影便顧自閃了進來。
誰啊?他迷糊地問了句,還有些將醒未醒,半支起身,看那個白髮白衣的青年在食盒中隨手揀了塊紅豆羊羹扔進嘴。我是三日月宗近,好像⋯⋯沒見過你?
青年金色的眼睛亮了起來:喔,三条家的那把?我是五条家的,名叫鶴丸國永。
他酒意醒多了些:是鶴呀,這是迷路了麼?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我領你去拜見主公吧。
其實我⋯⋯
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打斷了鶴丸的話,緊跟而來的聲影顯得更為雜亂:誰看見新鍛出來的那把刀了?誰看見去哪兒了麼?
三日月剛想出聲,卻被鶴丸一把捂住嘴,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三日月滿臉疑惑地點點頭。
雜亂又焦慮的對話還在繼續:到底鍛出誰來了啊?知道是誰的話,找起來也方便些。
刀匠只說要等兩個時辰,可我去看時,早就沒了蹤影,哪裡知道鍛的是誰。
這可如何是好?主公還等著我去回稟結果。
會不會在三日月這裡?各處都找遍了,只剩下他這屋和手入室了。
宗近喝醉酒睡下了,還是別去吵他吧,要在他屋裏他也該知道的
也對,先去手入室那邊找找再說。
對,走走走,去手入室⋯⋯
腳步聲又雜亂地遠去,鶴丸放下捂著三日月嘴的手:我趁刀匠沒注意從窗口跑了,他們誰都不知道鍛出的是我。
為什麼?三日月問道,不願意見主公?
哪有,他擺擺手,又往嘴裡扔了塊羊羹,只是想給大家一個驚喜——你想啊,規規矩矩被領著參見主公多沒意思,剛才我本想找個屋子躲躲再說,沒想到還是碰上了你。
我可以假裝什麼都沒見過。三日月笑道,反正我方才喝多了酒,就算有誰來過我屋子,弄不好只是幻覺而已呢?
話未及完,今劍的身影已然站在門口,宗近,我進來了。他聽見今劍隔著門說。
兄長大人,出什麼事了?
他從小憩的被褥里再次支起身來,聲音模糊,一副酒意未消的半醒模樣,眼角餘光卻瞥見鶴丸早已迅捷躲進他身後錦被,又悄悄拉了拉他狩衣腰帶:別忘了你剛才說的。
知道了知道了,他同樣悄聲回答。
你在和誰說話?今劍推門進來,疑惑地環視房間四周,他身材本就嬌小,加上三日月又只是披著原本的寬大狩衣,倘若不刻意繞到背後去看,是發現不了那狩衣之後還藏著別人的。
興許是酒後之夢吧,夢見了與鶴對談。他不動聲色地回答,抬眼看向今劍,又再次問道:怎麼了,是出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方才鍛出了新刀,卻四處找不到蹤跡,還以為來你這兒了。今劍轉身,腳上金鈴隨之搖出一串清脆的響聲,你休息吧,宗近,前些日子出陣你也受了傷的,趁這會兒好好休養才是。
他垂下眼:是。
門被重新關上,三日月轉過身去:好了,鶴丸,今劍走了。
卻沒聽見回應,他抬起狩衣袖子,看見鶴丸蜷在被他體溫暖熱的錦被中,不知何時已經進入了夢鄉。三日月褪下肩頭被鶴丸拽住一角的深藍狩衣,又伸手輕輕拂開他垂至頰側的一縷雪白髮絲,鶴丸的嘴角跟著動了動,像是要醒,他停住手。
鶴丸翻身過來,於睡夢中抱住了他的一側手臂。三日月走不了了,只能跟著小心翼翼地躺下身去,鶴丸的鼻息均勻灑落在三日月的臉上,他凝視著那張近在咫尺又毫無防備的年輕睡顏,它美得好似一場酒後虛幻的夢。
鶴啊,你叫我拿你怎麼辦呢?

此後又斷續下了幾日的雪,三日月不出門,那隻鶴也跟著不走,只是極偶爾地消失過幾個白天,又在傍晚時分啄著門宣佈自己的歸來,像是認定了要在這屋子里養傷過冬。
這天午間剛過,三日月正坐在門口曬著雪停后難得一見的淡薄陽光,那鶴亦如平日般靠在他身旁打著瞌睡,隨即卻又忽然警醒地睜開眼睛,抬起頭,向遠處撲棱著翅膀鳴叫起來。
三日月順著鶴鳴叫的方向看去,路盡頭一匹棕色駿馬遠遠朝這邊跑來,看紋飾,是本丸里名為松風的坐騎,而坐在上面那一身淺綠直衣高大人形,顯然是身為神官的石切丸無疑了。
宗近,近來可好?臨到近前,不等三日月致候,石切丸先已急切地問開了,他翻身下馬,額頭滿是細汗,看來是不帶停歇地一路跑了過來。這幾天都在下雪,我又奉命帶隊遠征,回來問今劍說已經給你帶過東西,可我總覺放心不下,今天恰好停了雪,晨間神事一做完,我就跟光忠借了馬——怎麼樣,這幾日舊傷疼過沒有?
他說完這一大串,抬眼看見金色眼睛的鶴正好奇盯著他看,一時有些愣神。
還能忍受。三日月出聲將石切丸拽回了現實,也不瞞他,指了指右側胸口的地方,唯這塊傷處,像比上次疼得重了。
石切丸一把將他拽向屋內,進去,讓我看看。
門關上了,三日月順從地脫下上衣,朝石切丸轉過身來,那是一道被長槍貫穿的舊傷,傷口早已由痂變成了疤,但傷疤周圍的皮膚卻如同被暗影覆蓋一般,呈現出似有若無的灰敗之色。
是沒除乾淨的暗墮之力。石切丸的手指在三日月胸口遊走,慢慢確定著那塊暗影的邊界。它已經侵蝕到你整個右胸和半條手臂……宗近,你怎麼能忍得住這種痛楚?
我不知道,三日月垂下眼簾,你見到外面那隻鶴了,大約是這厚樫山里原本有的什麼靈物——前幾日我前腳救它,它後腳就跑來我這住下,我每每舊傷發作,它便湊過來用身體偎著我的傷處,不知不覺我就睡過去了——我若是能睡著,這傷的痛楚也就跟著輕上許多,只是……
只是什麼?
它來了以後,我總是夢見鶴丸。
石切丸沉默一陣,宗近,原本我不該跟你說的……這場大雪以前,本丸其實就已經鍛出了新的鶴丸國永。
三日月猛地轉過視線:真的?!
真的,石切丸點點頭,五条先生親自鍛出來的,我領他前去拜見了主公。主公很高興,當即就命他出任隊長,帶隊出陣厚樫山。
他剛到就派他出陣?!三日月驚得幾乎喊出聲來,還是帶隊來這塊強敵出沒之處,主公他……
石切丸拍拍他:你知道主公不是那種魯莽之人。出陣前,主公賜了一枚極御守給鶴丸國永帶著,隊伍里又都是本丸級別最高的幾位——主公的意思,其實你也明白,就是想遣他與你見上一面,期望你能夠重新回到本丸。
可……可我沒見到鶴他來啊。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該告訴你的緣故。石切丸長長歎了口氣,看三日月重新穿好衣服:鶴丸出陣正是今劍來找你的那日,他一身白衣,厚樫山又到處都是雪,離他最近的光忠一個分神,前面探路的鶴丸就不見了蹤影。原以為他是為了撇開我們單獨跑去找你,可問了回來的今劍,似乎並非如此。
所以,現在鶴仍然一個人在這山上,而你們還不知他所在何處?!三日月的眼神陡然凌厲,幾乎要將石切丸瞪個對穿,我去找他回來!他說著,顧不得換身裝束,拿過自己擱在桐木架上的本體就向外走去。
還沒走出幾步,三日月腳下一個踉蹌,靠本體撐著才免於摔倒。石切丸跑過去,看他捂著右胸傷處已是滿臉冷汗。宗近,他將三日月小心翼翼地扶在懷裡,聽我一句,回本丸去吧,鶴丸國永都已經來了,你還有什麼不能回去的呢?
⋯⋯我騙今劍兄長尚可,但石切丸你是神官,你明知道的⋯⋯知道我為什麼不能回去。三日月朝他露出一個蒼白的笑,伸手拉開衣襟,右側胸口那塊仿佛不祥的灰敗陰影正再度擴張著它的疆域:⋯⋯暗墮是不會停止的,我在這裡,它最多侵蝕我一人,我若回去⋯⋯大家誰也逃不掉⋯⋯
起碼在本丸可以為你拔褉,控制它蔓延的速度,然後我們再讓主公想想辦⋯⋯
別天真了,石切丸。三日月打斷他,我回本丸能怎樣?控制它蔓延的速度又怎樣?無非是讓我受更久的痛楚,讓我更久地記得當初替鶴擋下這槍卻仍然救不回他——你們要有這些替我操勞的閒心,倒不如多去找找鶴丸國永,他資歷尚淺,不知道獨自一人在厚樫山的遊蕩危險至極。
其實⋯⋯之後鶴丸國永回過本丸。石切丸頓了頓,像是不知從何說起,他扶三日月在被子上躺下。說是回來,我也沒見過真人,只在神社溫泉邊收到過被他吃光了葉子的楊桐枝條和他的留書——無非是說他在外一切都好不必記掛,順便稱讚神社溫泉之舒適與楊桐葉之難吃。唉,這楊桐枝葉本是我攢著為你拔褉用的,他倒當點心來吃了個精光⋯⋯也罷也罷,只當這淨化之力在外能多護著他些吧,畢竟他資歷尚淺,與敵遭遇難免破皮流血,要是染上暗墮就難辦了。
鶴總是那副樣子的,誰也猜不到他想什麼。三日月用眼神示意了下咚咚作響的門口,石切丸,你放他進來吧。
都忘了它在外面。
石切丸走過去,甫一開門,原本用尖嘴猛烈啄門的鶴便衝了進來,它先朝石切丸伸開翅膀做出示威的姿態,又高聲啼鳴著,像是憤怒他將它關在冰天雪地的屋外。
鶴啊,好了好了,石切丸不是故意的。三日月出聲安撫著幾乎要將石切丸啄出屋子的鶴,盤子裡有你喜歡的紅豆羊羹,你自己去取來吃吧。
鶴不叫了,乖乖收攏了張開的翅羽,那對金色的圓眼睛眨動幾下,卻沒往桌上放著的紅豆羊羹走去,只瘸著尚未好全的細腿一蹦一跳地來到三日月身邊,垂下脖頸,輕輕蹭著三日月的傷處。
無礙的,鶴啊,無礙的。三日月伸手撫摸著鶴的白羽,聽它低聲地哀叫。石切丸還想再說些什麼,到底還是沒開出口來,他將一沓式神符紙擱在桌上:宗近,我走了,就算沒什麼事,偶爾也派式神過來報個平安吧,大家都很記掛你。鶴丸的事,我們會多留意的。
是。
門響了一下,石切丸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接著便是噠噠遠去的馬蹄聲。那隻鶴見石切丸離開,便折下腿,如往常一樣倚靠在三日月身上,用尖嘴扯開他胸前的衣襟。它展開一側翅膀,用翅膀下最溫熱柔軟的身體替他暖著胸口,三日月感到被暗墮侵蝕的疼痛漸漸減輕,他閉上眼睛,一片黑暗之中,鶴丸國永的面容又漸漸浮現。
他哀涼地撫摸著身旁金眼睛的鶴:鶴啊,你要是我的鶴⋯⋯那該有多好啊。

此後三日月的病勢一直時好時壞地反覆著,傳回本丸的式神卻是千篇一律地報著平安,山上冰雪融消初見春色的那一日,三日月正執筆在式神符紙上落了半行字,就聽得外面有人朗聲詢問:打攪了,有人在家嗎?
誰啊?
他問道,自桌旁起身,那隻鶴也跟著他向外走,門一開,三日月陡然愣住:主上?!
啊,是三日月吶。
被稱為主上的年輕男子微笑著向他抬手招呼,他一身略顯樸素的淺灰長著,肩頭散漫地披著件羽織,仿佛一個遊學未盡的舊時青年,只有那面容中偶爾流露的英武堅毅與手上常年持刀磨出的老繭才透露出他曾經武官的身份:看天氣好,背著近侍出來賞山櫻,結果不知不覺就走岔了路,還好走到你這兒來了。
久疏問候,望主上身體安泰。
三日月也不去計較男人話裡的真假,他恭恭敬敬地讓開身:敬備薄茶,若蒙主上不棄,還請入內休息小坐。
我倒是想與你多敘敘舊的,男人一臉為難,只是已經離開本丸太久,我得趕緊回去了,這幾日我讓五虎退做了近侍,若他發現自己當值時主公不知去向,免不了要捱一期一振一頓訓斥,我這人,實在不怎麼擅長哄哭鼻子的短刀啊。
那在下也不強留了,就送送您吧。
別勉強自己,看見三日月你精神尚可,我就很欣慰了,你告訴我下個岔路口該走哪邊⋯⋯男人一臉訝異地打住話頭,看著自三日月背後探出頭來的那雙金色眼睛:這不是五条先生養的鶴麼,怎麼跑這兒來了?
三日月眼中一瞬顫動:五条先生的⋯⋯鶴?
可不是嘛,五条先生向來疼愛這靈物,把它當成兒子養,前些日子我寫信請他過來為我鍛刀,結果一個沒注意,被這鶴從本丸跑了。我派短刀們出來找過好幾圈,一直也沒個蹤影,我還思忖著要怎麼向五条先生交待呢。
三日月抬起頭,看那隻金眼睛的鶴像老朋友似的繞著審神者親暱,他眼中的波影消失了:前些日子,見它被獵戶佈下的獸夾夾住,就順手救下它來,此後便一直留在這裡與我養傷作伴。原只當它是山中靈禽,不曾想是五条先生的愛物,擅留之罪,還望主上懲罰。
男人擺擺手:我不愛聽這些有的沒的,再說五条先生雖然疼愛這鶴,平時卻也放縱得很——這樣吧,三日月,你自己就別送我了,讓這鶴陪我走上一段,它若是自己願意回去,我就帶它回到本丸;它若是留戀這裡,我就回去知會五条先生一句,好歹算是有個交待。
三日月低下頭:謹遵御意。

但身為審神者的男人並沒有走向通往本丸的岔路口,等到目送他的三日月消失在視野盡頭,他便一轉腳步,領著鶴拐去了一處僻靜之地。
別裝了,鶴丸國永。男人沉聲道。
金眼睛的鶴也不作聲,只是抖抖翅膀,逐漸化作一個白衣金眸的纖瘦青年,他在審神者面前站定:沒想到主上會親自來訪,這個驚嚇真是夠大。
不然呢,聽三日月報平安報到他死?男人自袖中摸出一沓式神符紙,摔到鶴丸面前,說說吧,三日月的近況。
鶴丸沈默一陣:他快死了。原本還能靠我吃楊桐葉來渡些靈力給他,緩解他的痛楚,但現在已經起不到任何作用,每次暗墮侵蝕他的時候我只能眼睜睜地在邊上看著,看他在徹骨的疼痛裡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什麼都做不了。
你似乎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鶴丸猛地提高聲音:不,我沒有忘!他的聲音又低下去,我只是⋯⋯下不了這個手。三日月還有時間,也許我還能再找找別的辦法,他不是⋯⋯他不是非得要死的啊!
審神者袖起手:約定歸約定,我也不想強迫你。平心而論,做為你們的主公,我當然很想三日月不用受苦,不用死去,但鶴丸你得明白,如果沒有別的辦法,你不動手,檢非違使也會動手。到時候,完全暗墮的三日月就只有形神俱滅——你更寧願這樣子嗎?
鶴丸金色的眼睛黯淡下去:既然您早就知道,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處死三日月?您明明可以親自動手,為什麼還要拜託五条師匠鍛出我來,與我做下所謂報恩的約定⋯⋯您明知道我深深愛著三日月宗近的啊!
審神者看著他:我知道,我之所以下這樣的決定,正因為知道你們愛著對方——當初是三日月替你擋下那染滿暗墮之力的一槍,你才能在碎刀之後如此乾淨地重獲形體,我當然也可以親自動手處死被暗墮侵蝕的三日月宗近,可三日月自己想嗎?你覺得他當年自請放逐而非上書請死是為了什麼?一個從來奉於廟堂錦衣玉食的人卻在那種簡陋的房子裡孤獨的活著是為了什麼?你以為三日月不知道自己要死?他知道,他太清楚了,他只是想等你,等著你回來,好親手給他一個解脫。他一直都在為當年的事情而深深自責,鶴丸國永,難道你是不願原諒他嗎?
說完這些,審神者便轉身離開,留下鶴丸國永獨自立在春日乍暖還寒的涼薄風中,他走了一段,聽見身後傳來壓抑的哭聲,低低地,仿佛鶴的哀鳴。
他走到通向本丸的分岔路口,身為近侍的一期一振已經等在那裡,他朝他擺擺手:走吧,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由他們去吧。

翌年冬日那個將雪未雪的清晨,獨自守在鍛刀爐前的鶴丸國永再度累得瞌睡過去,他已經在此等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夜晚與黎明,但要等的人卻始終未來。他闔上眼睛,再次墜入到那個白色的夢裡:帶隊出陣的他擺脫了同伴的視線,輕盈地在樹木茂盛的林間穿行,他遠遠地看見了自山下走來的三日月宗近,他的眉目溫柔如故,卻一路咳嗽著,像是生了病。鶴丸無言地看他一會兒,隨即揮揮手,化出白鶴的形體來,向那獵戶佈下的捕獸夾上一腳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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